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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遗像,摄于1958年 |
林昭(前排中)与同学合影于北大 |
【“反右运动”口述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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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最知情者的回忆(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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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元勋 · | |||
作者:张元勋 来源:载《中华文摘》2000年第4期) 信息获得: 2004年4月 (本页浏览:人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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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走上一条不归路
一个极闷热的晚上,在北大十六斋东门外的马路上一场激烈的“口战”正在进行,听众知多少?无从计算,大约一百米方圆之地全是人。
夜色浓黑,正是“月黑雁飞高”的夜晚,大有“闻其声不见其人”之状,短兵相接,发言者站的是饭厅的餐桌,大家都正年轻,无需阶梯,一抬腿便可迈上,讲毕,一步便可跳下,几经跳上跳下,又加捶胸顿足,往往语未毕讲话者便与桌子一起倒翻于地。于是第二张餐桌又继而用之,据餐厅管理员说,那一夜十余张餐桌报废。
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三天来的文字交锋,激化成当面相稽,那一夜,已经形成了“群体力量”的“反右派斗争”大会,所谓“群体力量”是说一群后来标榜自己是“左派”的人,此时已集中火力向“右派言论”反击,一些发言已提到“大字报中的话是反革命煽动”的严肃课题,开后来扣帽子恶劣行径的先河,而当时的我,就正处在这种出手不凡的猛烈的火力的焦点。
正当“群体力量”前者呼后者应,轮番讨伐之时,一个女学生在浓密的夜色中登上餐桌,她那夹杂着婀娜的苏州方言的普通话,音色浑厚,不似女孩惯有的娇柔,在震耳欲聋、声嘶力竭的此前男声叫嚷未绝余音之隙里,忽然传来如此迷人的声音,颇有“一洗万古凡马空”的新意,当时沸腾喧闹的听众顿时化作悄然。
“我们不是号召党外的人提意见吗?人家不提,还要一次一次地动员人家提!人家真提了,怎么又勃然大怒了呢?就以张元勋说吧,他不是党员,连个团员也不是,他写了那么一首诗,就值得这些人这么恼怒、群起而攻之吗?今晚在这儿群体讨伐的小分队个个我都认识!所以,自整风以来我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写过什么,为什么?我料到:一旦说话也就会遭到像今晚这样的讨伐!我一直觉得组织性与良心在矛盾着……”
“你是谁?”一声怒吼从黑暗的人群中咆哮而出,打断了她的发言,这显然是一位陌生人,凡熟悉她的人凭着她的声音就勿庸再问。
“我是林昭!——那么,你又是谁?竟是如此摆出一个审讯者的腔调!你记下来:‘双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她稍停,又说:“告诉你:刀在口上也好,刀在头上也好,今天既然来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工夫去考虑那么多的事!你是谁?还是你们是谁?你怎么不敢也报报你的家门?”
这天夜间,林昭在未名湖畔的迷茫夜色中向我说:“这或者是一个悲壮的祭坛!这或者是一个悲壮的牺牲!或者会流血!但愿不流血。”
从此,她不再如昔日的凌利,什么话也不说,什么文也不写,每日仍在那尘封似铁、霉味可人的善本书库里静读,这反常还应以5月22日的迷茫之夜的浩叹为起点。那天次日,张玲问我:“林昭昨夜喝了多少酒?”我愕然了!她说:“她还醉着,枕头上全是红色的酒。据说她一直僵卧了两天才坐起来,在桌上的一张破纸上写了十二个字,即:‘天之杌我,如不我克!此责其谁?’,前两句她引用的是《诗经·小雅·正月》的诗句。”
其实,她醉卧如死的时候却有人并不肯放过她,决不肯善罢甘休!她发言的次日,便有一个人写了一张大字报诗,题名《致林昭同志》,她开始被置于“左”的火力之下,毫无疑问,这一张来之有自的大字报诗,宣告了林昭的厄运的开始。
同样是这个“写手”,又写了另一张大字报诗,如下:
向左!向左!!向左!!!
共和国的公民,
我们守住每一个窗口,
举起我们的枪口——
向右!向右!!向右!!!
还是这个“写手”,又是一张大字报诗,题为:《是什么时候了?》,显然是针对我来的。
但林昭却是沉默了!她开始在她的班里被批斗。
1957 年 6 月 8 日之后,“右派”已被明判为“敌人”,与大餐厅南门正对着的学生宿舍楼十六斋的北墙上写着一排白色大字:“一切资产阶级右派都是反动派”,宣告了北京大学反右派运动的开始。
这时,我已处于被监管状态,我班有两位同学已跬步不离地与我朝夕“厮守”!直到暑假,我被通知“留校等候处理。不能回家。”那两位同学一位家在武汉且有妻子,一位家在上海,皆因“伴我”而不得归去!校园内空空如也,少有人行。
有一天,我竟意外地遇见了林昭,原来她也没走,一直独自躲在宿舍里读线装书,并无人监管。她告诉我:八月间要到中国青年报社实习,有机会可去找她,实习完回上海。并留下电话号码。
这真是喜出望外!没有料到:在这被监管、被隔离的灰色的七月里,竟得到与林昭会晤的更多的机会,这真是“天作之合”。负责监管我的两君,其任务旨在不放我逃走便算胜任,他们毕竟是我的同窗,对我甚知,起初甚严,乃渐懈,后则渐宽,直至只要晚间能回宿舍便可。
于是我便常到东单十三条中国青年报社去与林昭见面。校内十八斋东门外有一个电话亭,内设外线电话,免费使用,我几乎每天都要与林昭通话,她如无事,便约我进城会晤,每次约在下午,回校则已是午夜,从西直门到颐和园的“332”次车的末班九点半即无,故我只能走回北大,回来后,二君均已鼾声如雷,次日亦不追问。
林昭八月中旬实习结束,即将返沪。临行前的晚上,约我见面。我又到十三条西口等她,她如约而至。我们一同步行到什剎海,其时天色已黑,夏日昼长,天才黑即近八点半。这一次什剎海的星夜荡舟,今天看来已可称得上“空前绝后”之举,已是永远失去了的历史。记得她告诉我:编辑部转来一部长篇小说手稿,题为《青春之歌》,其女主角也姓林,也是北大女学生,也是在学生运动中遭受波折。她说她刚刚看,稿子还要讨论。
林昭离京而去,却不再来信。直到九月开学,我又随班上课。这时我已经是四年级,开始写毕业论文。游国恩先生已找我谈过两次话,于是我又天天跑图书馆善本书库,读线装书,却未再遇见林昭,也不能向人询问她何以在沪未归,只让疑团在胸而已。中秋节后,竟收到她的一封短信,又是意外,信中只言暑期回沪后病发,咯血甚烈,在沪求诊,于家休养云云,并写诗一首如下:
醉不成欢愁依旧,思绪缤纷共相就。
弄章琢句涂鸦满,暗风入窗凉初透。
水深浪阔君知否?冠盖京华斯人瘦,
霏霏无尽江南雨,梦回冷泪湿薄袖。
她预感到大难将临,危险在即,而我却还盲目乐观,以为批也批了,斗也斗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账算清了!倒有了一点轻松之感。我给她回了一封短信,也写了几句诗,聊表思念之情。
● 两个地址深深地埋藏在我的记忆里
1957年下半年"反右"未歇,全校各系班组在向纵深搜求而挖(右)、划(右)、批(右)、斗(右)。但不同的是:人们似乎都极疲惫,似乎都静静地反思着。这场斗争,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局面:在中国绝不会再有异议之声,更不用说逆耳之言,一切都一呼同应地悦耳与赏心!那些“以身试法”的“右派分子”已成过街老鼠,其实比过街老鼠还狼狈;老鼠过街尚可迅速窜匿,而“右派份子”则无处藏身,日日“过街”于众目睽睽之下,随便什么人,在随便什么地方,认出某人是“右派份子”,只要喊一声“站住”,那就须从命立定,而后听之任之地为其所骂、所打、所凌辱、所刁难,凡有此情便会迅速聚众围观,同仇敌忾,众声怒斥,众拳脚交加,众唾齐飞,直到他们满意、快意、情劲兴足而罢!谁若稍有反抗,其后果当然严重,拳脚之下,颇感由重量级而升到最重量级!
所以,别看北京大学的堂皇学府之巍峨,别看那里曾是蔡元培、鲁迅、李大钊、陈独秀、马寅初的思想田园,却不见得处处、事事、人人皆闪烁着“科学”、“民主”的光辉,而这类行为尤以当时刚刚考进北大的1957 级新生最甚!他们没赶上暑期前的反右派斗争,却都有“打落水狗”的勇敢与兴致,藏在他们心中的动力是什么?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式的娱乐,还是“竖刁自宫”式的求宠?真是叵测!我有几次从餐厅走回宿舍的路上,便被这些素不相识的少年认出,于是便被堵截,用中学生的腔调呵斥,踢掉我手中的搪瓷碗,说:“饿死你这个反革命份子。”而后用脚把饭碗跺扁,大骂而去。已颇具十年后的“小将”之风!至于还有一些人,则惧怕株连,见“右派”皆避之犹恐不及,而“右派份子”之间固已不许往还,遇于途,只有“道路以目”,无语互视而已!
十二月的一天,北方冬早,寒气凛冽,我独自由西校门走出,向北往圆明园方向走去,十分意外的是:在那静无人声的小路上竟与张志华未期而遇!真是喜出望外!
张志华,这个中文系新闻专业的“右派”份子,也是由于被聘为《广场》编委而身罹于祸的。他是福建人,才华横溢,会写一手美妙的抒情诗。他告诉我:“林昭回来了。”又是喜出望外。他讲:“今天上大课,竟与林昭坐于比邻。”(五年以后,在北京南郊的监狱里,我又与张志华相遇,和这一次“圆明园之晤”相同,也有喜出望外之状,他简短地告诉我:他到上海去找过林昭,但她已被捕了!)
于是,我希望在校园内也能够遇见林昭,但是一直没有如愿。待到12月21日,星期六的晚上,我独自地从南校门走到海淀。
1957 年时代的海淀是一片田野,只有一条南北的泥路坎坷而狭窄,一到夜晚,连路灯也没有,只有几家小店铺的门内闪出微弱的电灯光给漆黑的街上投上一方光亮;而唯一热闹的地方应数那坐落于路西的新华书店,那狭窄的店堂里面,一进门摆着一个两米见方的案子,上面摆满书刊,许多人都围站在那里捧读浏览。我也挤于其中漫无目的地翻阅。我无意地一抬头之间,竟看见林昭也在这书案的一边,在我的斜对面看着我!她围着白毛线编织的长围巾,连头都包着,又戴着口罩,只露着一双眼睛。此时,围在这书刊展销柜台周围的全是北大学生,我料不会有人认识她,但认识我者确是不乏其人,“打落水狗”的余勇当然尚多,但余兴确已太少,更何况在此浏览者多不是一年级的那些“同学年少”,一种“壮怀”不断地“激烈”,也会带来厌倦与乏味、无聊与肤浅。说到底,在北大最主要的是读书与思考,“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正是一种层次;所以,“一场山雨”倾盆之后,打与被打、斗与被斗,都化作噩梦般的记忆,以至四十年后的百年校庆大家相逢一笑的时候,都笑得十分尴尬与惨然!而且只说“天气很好”,别的,则“不好说”了。
正是那么一个对人格扭曲的时代,连北大的空气与传统也扭曲成象征派雕塑,谁都不应该迷信或想象那里何等圣洁,那里从来就没有“圣洁”过!过去的一百年中也绝无此事!始终是“光荣与耻辱”杂糅的闹市,(钱理群先生最近作的《北大百年的光荣与耻辱》的学术报告,言之甚确、甚详。)而且,“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卜居》的境况进为主流,翦伯赞先生与夫人就双双自杀在那里,马寅初校长就被从那里赶走)。百年校庆期间,我去拜见久别的恩师林庚先生,他居住了半个世纪的燕南园故居已陈旧不堪,墙壁与地面都已剥落与漶漫,园内一片荒芜。室内放着的仍是四十年前我在北大读书时看见的沙发与木椅,老人家八十多岁的高龄,兀然地静静地坐在那狭小的窗前。我的老友谢冕兄向我说:“林先生今天最大的困难就是太穷。”谁能想到,这位誉满中外的诗人与中国国学大师,他的学生中有些人今天已飞黄腾达、风云于政坛与学坛之上,也以“大师”的姿态大讲什么什么“国学”之类,“雷鸣”不休,而这位培训“大师”的真正大师,却寂然地坐在久居半个世纪的故居里,用昏花的眼睛看着那狭小的废园。当我向他提到他的诗集《春野与窗》,老人家便又回到他的华年的回忆中去,吟诵着:
春天的蓝水奔流下山
河的两岸生出了青草
再没有人记起
也没有人知道
冬天的风哪里去了
彷佛傍午的一点钟声
柔和得像三月的风
随着无名的蝴蝶
飞入春日的田野
真是美极了,把人带到一个优美的意境中去!而后,又从兴奋中的华年回到寂寞的故居,依然兀坐在狭小的窗前,“好象一段呆木头”!他还零碎地记忆着往事,而且还提到一个女学生之死。他的回忆又把我的思路拉回到1957年12月21日的晚间,由他的废园向南顶多也不过三百米的距离便是那海淀新华书店,那个夜晚,那次巧逢真是太珍贵的一次话别,从此,大家皆沉入离散!这是在尚称自由的日子里的一次相逢、一次离散!真可谓苍天悯人!而九年以后,在上海提篮桥监狱里,又有一次相逢与离散,那已经是铁窗下的悲欢,林昭诗中谓“吞声九载”便是。这也是我们所不曾料到的啊!
那天晚上,林昭转身走出书店,向北进入一条极狭窄的小胡同,当然漆黑,我则随之前行,脚下坎坷,胡同很长,走了许久才见一片星空,眼前是西郊收割完的稻田,一片平阔的广野,此处说话算是最佳之处。她说:“情况已到了最严重的关头,我们都要时刻作好被捕的思想准备。”她还说:“你记住我的家庭住址,不管磨难多久,也不能失去联系。”于是她说了两个地址:“一、上海茂名南路159弄11号;二、苏州乔司空巷15号。”并也叫我讲清我的青岛家庭住址及家兄名字。其时身边无笔纸,只可强记于心中,而在当时的形势下也只能如此,写在书面的东西都是极易引起祸端的。
如此绸缪是准备着一次不测的离散。这预见其实四天之后,即1957 年12月25日之清晨我被秘密逮捕更证明了其必要与正确。那两个地址乃深深地、暗暗地埋藏在我的记忆里,埋藏了八年。八年之后,已是1966年之初,我从监狱走进劳改农场之后,这心中的暗暗地牢记了八年的地址终于化作一种“寻觅的程序”,与住于上海的林昭的母亲许宪民先生取得了联系,但那时林昭已于六年前被捕入狱,而且判决为有期徒刑二十年。
终于夜深,北京海淀西郊的冬夜幽静而奇寒,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有天上的寒星,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和林昭两个人。这时似乎勿需再多虑被谁发现,我们又穿过狭窄曲折的小胡同,回到海淀大街,万籁俱寂,一片漆黑,但大约百米之外,便是北大西南围墙之外,中关村的东西大路由此向北经北大西校门通往颐和园方向。此处电线杆上有一盏路灯,在这里我们站下了。林昭取下口罩和头巾,我看到她两条粗粗的短辫子上面系着白色的蝴蝶结,她的面色苍白,在路灯的微光下更显得清瘦。她告诉我:星期三要到北海医院去检查身体,星期三之后再见面。她礼节性地嫣然一笑,于是分别:她向东往南校门,我向北往西校门各自而去。今天想,才知道一个故事从这儿真正地结束了!
这个故事是什么?我想就称之为“北大往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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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极左标准,也是运动开展近5月才发,许多地方并未当回事,甚至不知有这份文件…)
10、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电视片)解说词全文(镜像链接)
(点击这里:到“沉重的1957-1965”专辑)
(本站 2004.08.20.编辑转发 2020-04-30 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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